《好人宋没用》
2020-06-30
蜗牛上罗翔老师推荐的书,非常棒的一本书,不比《长恨歌》差。所以我更想读《繁花》了。
整体读下来,类似体裁的国外的书中类似的有《斯通纳》,《不属于我们的世纪》,《等待》,《伊凡·伊里奇之死》,国内类似的有《芙蓉镇》,《兄弟》,《活着》,《沉雪》。
非常喜欢作者的文风,作者也说自己是特意为之:
经过十多年跋涉,我试图回到明清小说的语言传统里,寻找一种口语式的古典意味。在影视与图像盛行的年代,小说更应有“回到语言本身”的自觉。这是一种差异化策略,更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坚持。
很多喜欢的句子,比如
风里长刺的季节
月亮扎进云团,天地暗下来。上头的星星,底下的豆油灯,跟针刺似的,刺出一点一点的亮。
月光转青了,移到墙头上,一寸一寸往里挪。光色尽处,杵着一条影子。
那人碎着步子,从阴影里出来。
云团堆起,云团散开。月光亮了,月光灭了。太阳渐出,渐高,渐斜,渐沉。
月光拖起窗棂的影子,斜过砖墙,折到天花板上。一摊摊昏黄的水渍,在光影中变化形状。
这是一天最暧昧的时刻。太阳初沉,月亮乍升,两轮金白色,悬于天空对角。行走在地上的人们,显得纱蒙蒙的。
看到很多地方都觉得难过,比如
轮子蹚水,吃力不匀。车身稍一歪,尸体就滑落。收尸人骂骂咧咧,捡起,重新堆好。宋没用几次被吵醒,想出去看,被母亲摁住。一次,母亲允许她看。那是大姐被推走的日子。
突然之间大姐就没了。
她怔视她的姐姐,跑过火光,跑过人群,跑过垃圾和废墟,从自己的生活里,永远地跑了出去。
二姐忍受不了这个家,想要真正的“活着”,就这么离开了家。
宋没用扯了草席,罩住尸体,推到墙角边。被她赶起的苍蝇,狂飞不散,复又黑压压覆在草席上。宋没用感觉不真实。席子里那卷东西,怎能是她父亲呢。她的父亲是会动,会走,会说话的。宋没用见过很多死人,从药水弄运出去,包括她的大姐。但此时,僵硬了的父亲,让她第一次恐惧,更有说不清的虚空。好似利刃割指,起初没有知觉,渐渐疼起来,继而越来越疼。
即便父亲对自己不好,可是父亲的死仍然带给没用很大的冲击,而我在27岁这一年才真正体会到了死亡是什么。
“我恨你,”宋没用把自己吓一跳,又觉得无比畅快,“自我懂事起,就没个饱日子。我吃草,吃纸头,吃蛋壳。蛋壳扎得肚子疼,疼死了。你却骂我馋。你偷偷买了桂花糕,自己不吃,也不给我吃,任凭那糕馊掉,扔掉。你路上看到一只猫,都要逗一逗,喂一喂的。我连猫都比不上吗?”
这是宋没用第一次对母亲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宋没用的形象在这一刻才真正鲜活起来,这是个有血有肉的宋没用。
每个方向都是黑暗,黑暗淹没一切。宋梅用感觉不真实,仿佛悬浮在虚空中。眼睛还睁着吗?是不是已经死了?她双手朝上抓,想喊救命,胸膛里猛烈抽搐,一时窒息过去。
杨仁道死的时候加上生孩子,还有坏人抢她的房子,这一段看的真难过,得歇一会儿看一段。
对主人公的心理描写非常多,很多做梦的场景,除此之外,比如这几句:
宋没用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一刻恨自己没良心,一刻嫌自己胆太小。
宋没用想老板娘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来回想。她意识到,小时候是爸妈撑着家。继而是大姐,再次是二姐。现在轮到她了。老天爷给的担子,究竟有多重。倘若活着是为吃苦,那地上的人,干嘛一茬一茬活着呢?二姐说了,这么活着没劲,换种活法会有劲吗?宋没用想得没意思了,又忍不住去想。翻个身,将黏潮的大袄,掖到颈窝里。
这类型的书看它是否真诚就看它怎么写政治,这本书就写的非常真诚,政治就在生活中,没有明确写,但是一直贯穿着整本书。
杨仁道嘀嘀咕咕,劝宋梅用换金圆券。宋梅用磨不过,把船洋全部拿出来,兑成三十元金圆券。“这东西会贬值吗,不会又作废吧?”兑换台上的人,隔着水晶玻璃的小圆镜片,乜斜她道:“政府让你做啥,你就做啥。问这么多干吗,不信任政府吗?”
黑的漂亮。我说黑的是国民党。
毛头大喜,扔下塌车,蹿进旁边商店,抢柜台里的糯米小点。店员迭声说:“做啥,做啥?”毛头推开他,“都已经解放了,你还敢管我。你晓得吧,我爸是共产党”。店员被唬住了,任由他去。毛头往兜里、嘴里、裤裆里乱塞,双手满满地出店来,“解放了,真好真好,我们抢个大房子住住吧”。宋梅用拍他一记头挞,“东西藏藏好,快跑”。毛头拉起塌车,唱山歌似的喊:“解放啦,解放喽,解放呦。”解放这个词,闻所未闻,半知不解,但毛头喜欢它。它给他的感觉,仿佛一脬尿憋了许久,终于可以撒欢放出来。
这是解放上海当天。
他嗯一声,“无论如何,不会比蒋介石更糟”。
锦江饭店打出七名右派,又被加派了名额。几个领导一商议,认为严招娣行为轻浮,有资产阶级作风,决定把她顶上去。
多稼中学也在反右,定下了四个人,送往青海劳改。一个家里有历史反革命;一个常和同事吵架;一个清理墙报时,误撕了毛泽东像;一个在整风中,给共产党提了太多意见。
一念至此,宋梅用惊诧了。自己未免忒自私。国家那么大,她那么小。连她自己都是国家的,有啥东西不能给出去。善太太家的房子、车子、票子,不都给了国家。何况毛主席的话啥人敢不听?毛主席说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句句是真理。宋梅用真是胆子大到天上去,连神仙样的毛主席都不听从了。
送别者们停了步。有人被背诵声鼓舞,高呼道:“毛主席万岁!”众人一怔,纷纷跟喊起来。挥别的手掌转而捏成拳头,往上一举一举。公交车窗探出一只只脑袋,路边楼房打开一扇扇窗户。更多人喊起来:“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阳光突然盛大。街面金晃晃的,街上的人和物,鲜亮得近乎透明。宋梅用自觉渺小,继而羞愧。白兰是对的,人民是对的,毛主席更是对的。一股说不清的力量,压迫着她,要将她推入对的那一方。她张嘴振臂,汇入所有人的呼喊之中。
宋梅用想不明白,街坊们为啥这么恨佘家。善太太见人就笑,从不翻脸。不过她的脾气,好得也太不寻常。战生说了,阶级敌人藏得深。广播里还说,就怕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宋梅用想起她笑的模样,眼皮松垂下来,眼形有点三角了。下巴后头叠了一块赘肉,跟水袋似的,轻轻颤动。她已经老了,像个慈祥的老阿姨。他们为啥恨她呢?人民群众的眼睛,不是雪亮的吗?
此刻,容颜崭新的毛主席,仿佛洞穿了宋梅用的心思。宋梅用,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伟大领袖吗?居然同情反革命分子。宋梅用后退一步,斜挪一步。毛主席的目光始终铆住她。宋梅用羞怯了,捡起两用衫,开窗扔出去。衣服扑闪闪的,直坠而下。有那么一刻,她懊悔了。双面卡其布呀,起码花费五尺布票。她这一辈子,恐怕再无如此体面的衣服。
这个午后,时间被拧松了。太阳涨得红彤彤的,赖在屋檐边不走。墙上的毛主席,在光影变化中显得神情莫测。他唇底的黑痣,元宝形状的头发,印刷得过深的面色,都使宋梅用透不过气。她垂下脸来,感觉自己是一名罪犯。
牧师姓王,六十五岁,两年前被停职,现在街道扫地,偶尔被派去担泥修路。每月十五元生活费,养活着全家三口。给佘宪平受洗的事情遭举报后,他被投入监狱。自此再没见过身患帕金森病的妻子,和四十六岁的脑瘫儿子。
宋梅用想说,我是支持你的,不敢说。犹犹豫豫伸了手,突然下定决心似的,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倪路得瞪着宋梅用,眼睛湿亮起来,一滴眼泪在眼眶上滚了片刻,坠落下来。
这一段看着非常感动,用善太太的话说就是:“所以,我们不丧胆。外体虽然毁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我们这至暂至轻的苦楚,要为我们成就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
宋梅用躲到屋里,听着斧头斫琴的声音,偷偷哭一场。那琴是早年从香港进口来的。柚木外壳,紫檀木黑键,上门板雕了花。除了佘恩宠学琴用,倪路得也会偶尔坐下来,磕磕绊绊弹几曲。弹累了,便阖起压键木,抻抻手指头,对着窗外出一歇神。那个辰光的倪路得,还是太太模样,穿了旗袍,梳齐了头发,挺直了腰背。那么缓慢,那么安静。回想起来,像是上辈子的事体了。
新住户们警惕性高,常拦下宋梅用盘问:“你以前就住这里吧,也姓佘吗。”“我姓宋,我是无产阶级,”宋梅用捋起袖管,将手背伸到那人面前,“看看,这手跟树皮似的,不是劳动人民是什么。我跟你们一样,受尽资产阶级剥削,现在终于翻身做主人啦。”宋梅用闭了门,想自己居然说这等屁话,便为倪路得难过,更为自己难过。可这能怪她吗,不划清界限,人家是不会放过的。宋梅用这么安慰自己,却始终无法释怀。
胡思乱想间,哀乐稍歇,广播里开始朗读《告人民书》。宋梅用重新推开窗,折起腰来,将大半个身子悬到窗户外。广播声跟水似的,从她耳边荡过去。她头脑里一片空白,仿佛重创之后,疼极麻木的状态。直至关了窗,转过身,与墙上的毛泽东正面相对,她才开始哭泣。越哭越响,越哭越悲伤。心里有什么东西哗啦坍塌了。有那么一刻,宋梅用简直以为,人生中再不会有比这更悲伤的事情了。
比起《好人宋没用》,我更喜欢用《普通人宋没用》,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人都是一个一个的。单个的人构成生活。很多很多人的生活,构成了时代。一个个时代,就构成了历史。人是历史的目的。人是起点,也是终点。
所以我一直讨厌那些宏大的叙述,宋没用是被历史遗忘名字的小人物,是被时代筛漏了的小人物。父母称她“没用”,子女也认定她“没用”。而作者想写的,正是这么个“没用”的人,如何随波逐流,苟且存命,如何忍耐巨大的苦难,穿过死荫的幽谷,如何在波澜不惊的外表下,经历最壮阔的内心风景。
宋没用属于刻板印象中的中国传统妇女。这个群体让人联想到勤劳、善良、任劳任怨等词汇,这些词汇却也使得她们形象浑浊。她们是生活的配角,往往也是文学的配角。现当代中文作品中闪闪发光的女性,多是鲜活多汁、泼辣生风、敢于冒犯禁忌的。而作者想写的“中国传统妇女”,并非所谓典型形象,而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个”。我的母亲,姥姥,奶奶都是这样的人,善良、敏感、心地柔软。
期待作者的下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