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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唯一真理观》

2020-07-21


本来是想看《何为良好生活》,结果这本我反而觉得更好。老头儿看的好像有点儿佛系,看着看着我也隐隐约约觉得老头在糊弄过日子,不过谁说糊弄过日子就不好呢?

哲学的困难且可怕之处在于,它要求你直面生活与存在的沉重问题,而这可能让你感到既迷茫又压抑。

陈老师写的太好了,就是多对他加一点儿解释都自我感觉是废话,所以这篇就是大段摘抄,非常推荐看一下这本书。

关于唯一真理

有一些人认为凡事儿皆有答案,有唯一终极真理,然后花其一生寻之,比如黑塞笔下的悉达多,不过人家最后顿悟了。

比如幸福,你相信有一种方法能够得到普遍幸福吗?陈老师觉得不会,我也觉得不会。因为有人尝试过这样的方法,比如所谓的共产主义,比如所谓的乌托邦。

陈老师这一想法来从维特根斯坦,而维特根斯坦又当过罗素一段时间的学生。正如罗素所言:

It must be admitted, however, that life in More’s Utopia, as in most others, would be intolerably dull. Diversity is essential to happiness, and in Utopia there is hardly any. This is a defect of all planned social systems, actual as well as imaginary.

可是必须承认,莫尔的乌托邦里的生活也好像大部分其它乌托邦里的生活,会单调枯燥得受不了。参差多样,对幸福来讲是命脉,在乌托邦中几乎丝毫见不到。这点是一切计划性社会制度的缺陷,空想的制度如此,现实的也一样。

也就是那段著名的话:参差多态乃幸福本源。

书中海德格尔说,永恒真理是基督教思想的残余,我们也蛮可以这样说唯一真理体系的观念。年轻时读观念史,都说比起多神论,一神论是一种进步,后来我越来越不明白了,一神论在什么意义上是种进步?近世以来,唯一真理的观念又有科学真理观的影响。科学追求唯一的真理,而人们由此认为,要么只有科学能提供真理,要么其他真理也都像科学真理那样是唯一的。这两种主张我都不同意。

陈老师说了他走出唯一真理观和政治上的联系:

我从普遍主义转开,这可能跟我的政治思想也有点儿联系,在政治观上,我也不再信从唯一真理。我年轻时候对专制政体深恶痛绝,对民主宪政无限憧憬,认为民主宪政就是人类的目标——无论要经历多少艰难困苦、挫折和倒退,人类社会最后要归于民主宪政。但八十年代之后,我不再认为历史有一个必然的目标。我个人始终向往民主宪政,进入近代以来,我看不到什么别的政治体制能够比民主宪政制度更优越,想不出如果没有民主宪政,近代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民主宪政带来的远远不止于经济增长上的成就,还有文化艺术方面的成就,还有人与人的关系的成就。就此而言,我的想法没什么改变。但我不再认为无论哪个国家,无论处境如何,都应该采纳这种制度。民主宪政是不是人类政治制度的最后归宿,我也不那么肯定了。民主宪政制度是十六七世纪以来在西方生长起来的,那时候,西方开始主导整个世界的走向,二战之后形成的世界格局大致和平繁荣。但这个格局我个人认为正在扭转当中,由西方主导世界的局面将一去不再复返。这个转折是全方位的,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二战结束的时候,美国一国的经济总量占全世界的一半。苏联解体的时候,自由主义似乎完胜,福山甚至认为历史已经终结。这简直成了笑话,看看这二三十年以来世界的政治经济变化吧,民主宪政制度还说不上在衰败,但它的生命力远不像从前那么强大了。会不会有另外的制度更适合新的社会状况?会不会有一种新的政治形式或多种政治形式代替民主宪政,成为将来的主流,或者干脆就没有主流,这些可能性我现在觉得都是有的。这些可能性也许来,也许不来,我不知道。

我倒也不是悲观绝望。乐观和悲观,其实都跟长程历史没多大关系。这也是我的想法的一个转变。刚才说到,我们一代人的抱负,总跟社会有关,跟政治有关,希望能够对社会有益处,最后实实在在改变这个社会,使这个社会向我们所认为更可欲的方向发展。刚才也讲到,最初,我会认为社会的发展有一个确定的目标,就像黑格尔或马克思所设想的那样,无论什么道路,逐渐会归聚汇到这样的一个目标上来。我们个人的追求要跟历史的发展相应,历史会往这个方向发展,我们个人就往这个方向去推动历史的发展。但是,后面,八十年代之后,我的想法不同了,大概意思是说,历史并没有这样的一个终极的目标,历史会沿着意想不到的道路去发展。历史的远景我们看不清楚。技术发展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社会变化,人工智能、基因编辑,它们的影响,你们年轻人比我感知的多。历史的远景我们看不清楚,不必投入太多的情绪。

实际上,小到个人的一生,大到世界的历程,不一直是这样吗?让我们憧憬,让我们焦虑,让我们的一些希望失望了,让我们的一些恐惧成真了,也让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美好事物产生了。我觉得我们的行动,我们做什么,我们怎么做,不能够过多依赖我们对世界大势的判断,这些判断几乎从来都是错的——大势的走向倒不一定跟我们判断的相反,但世界总是提供了很多我们事先没想到的可能性。

还有这句,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从前,我可能倾向于把自己的政治理想投射成人类发展的方向,现在,我不是这样来思考政治和历史。没有像柏拉图理念那样的一种政治理想,更需要了解的是实际的历史进程,我们眼下的实际社会状况。我们并不是看到了历史的最终走向,把所有的努力归拢到一起来促进历史发展——即使真有这么个走向,它还可能是我不喜欢的走向呢。引用长程历史走向来为政治行为作证都是伪证,几十年里发生的事情就够我们用来做判断了。

陈老师这段说的特别实在,现在我包括很多人都是飘着的状态,感觉不真实,我们需要一些实在的东西来支撑我们:

你要深入到自身之中,了解你真正相信的是什么。你实实在在相信一些什么,你为自己相信的东西做点儿什么。这时候,你的信念和行动是实实在在的。但并不因此,此外的一切都是虚幻的虚假的。跟你不同的人,跟你冲突的人,他有他的实在。在具体的思考和行动中跟其他的生活理想对话、互动。是的,他有虚假的虚幻的东西,因此你要与他一争,但这个过程是双方的,你也有你的虚假和虚幻,你也要在这种争执中变得越来越实在。

关于科学与哲学

科学革命之后,有一点越来越清楚:哲学的任务并不是纯事质方面的探索,那是科学的任务。哲学要探究的是我们自己的理解,探究这种理解中稳定的“必然”的东西。语言转向基于这样一种基本认识。“语言转向”只是一个名号,用来标识哲学对自身的这一反思。

要从根本上消除分歧,我们必须把研究对象中的感知成分清除出去,只留下纯粹的客体,用事实性的语言来刻画。例如,我们不说这盆水是冷是热,而说它是摄氏25度,不管你觉得它冷还是觉得它热。科学系统清除自然理解里的主体因素,进行系统的客体化,探求这些客体之间的关系,建立起解释纯客体世界的理论。

哲学和科学都超出常识,但方向不同,方法也不同。哲学始终有别于对象化的科学研究方式,它始终连同主体性本身来言说世界的道理。就说语汇吧,穷理过程中会发展出一些论理词,例如经验、理性、理、器什么的,它们不像科学术语,它们从来不是单单关乎事实性的语词。大面上说,哲学是用自然语言说话的,自然语言中的语汇跟感知连在一起,它们直接是有意义的。

但是在更广泛的意义上,现代科学只问世界是什么样的,不问这样子的意义是什么,truth这个词差不多等同于fact这个词了。从前的哲学家也重视事实,但他们更多是从意义着眼的。当然,事实与真理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我眼下只说说我对“实证”的理解。

有人甚至认为,科学之外没有知识、学问、道理,剩下的只是一些零七八碎的主观体验。我不能同意那样的图景,好像要么是普适理论,要么是零星感想。两者之间有一个广大的领域。哲学同样是求真的。有学生归纳我的思想:没有唯一真理。不算错,但若没有另一面,这种看法就稀松平常了。不唯一,然而是求真。想想你怎么思考一个问题,在一个意义上,就像思考一个几何题一样。

哲学不是捡破烂的,把科学不愿做的不能做的事情捡到废品收购站,哲学仍然是智识的贯通(intellectual consilience),它借助反思来组织我们的经验世界,这包括摆正科学的位置。这听起来有点儿是要从头收拾旧河山了,但事情好像就是这样。就哲学不离心性而言,人各有心性,哲学思考总是孤独的,就哲学是贯通之学而言,高山流水,自有知音。

关于人工智能

最近这些年,最火热的技术好像是两种:生物工程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这两大门类的技术都很了得,不仅将大规模改变世界的面貌,而且将改变人自身。我常说,这是两面夹击,人工智能要把机器变得越来越像人,生物工程要把人变得越来越像机器。

我不怎么担心电脑会变成人,变成一种超级人类,然后来统治人。但我倒相信,人工智能技术会大规模地改变现有的人类,最后变得面目皆非。

人类发明各种技术,本来就因为技术可以代替人类劳动。但也有人担心,人工智能技术只有少数精英能够掌握,大多数人参与不到其中。一方面,他们的劳动将越来越“不值钱”。另一方面,他们的生活将越来越依赖于少数精英的发明。社会结构因此会发生巨大变化,只有少数人是有用的,大多数人变成了“无用阶级”。

等到把不爱干的事情都交给机器人以后,剩下的爱干的事情的性质也会改变,你作为一个人的品质总体上也会改变。

我们劳作得很辛苦,难免有时会希望别人做这些工作我们来享受劳动成果。不过,如伯纳德·威廉斯指出的,人并不是只要享受的生物,我们不仅希望获得结果,我们也希望这些结果是亲力亲为的结果。马克思认为,劳动创造了人,劳动是人的基本需求。劳动与享受割裂开来,劳动由机器完成,人单单享受结果,人的定义就改变了。

我们实际上正在经历这个过程。我们对世界的感知越来越集中到结果这一端。我们住在楼房里,不知道楼房是怎样盖起来的,打开餐盒,里面是大米饭,但我们没见过水稻长在地里是什么样子的。我们通过各种屏幕看到海底世界、太空、非洲的动物,世界各地的骚乱,但没有哪样事情是我们亲历的,没有哪样东西是我们亲力亲为的结果。不断进步的技术把人类劳动一项一项接过去了,我们不必经历劳动的艰辛就能够享受劳动的成果,这让技术乐观主义者欢欣鼓舞——技术把苦活累活难活都干了,我们享受成果,有何不好?但事情还有另一面,那就是,我们只享受结果,不再能感知产生结果的过程。仅仅感受结果是薄瘠的感受,而我们的感受正在变得越来越薄。

是不是很赞同?仅仅感受到结果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意义的缺失,很麻烦的一件事情,但是我们基本无能为力,只能改善自己。

人工智能发展起来,不仅社会结构会发生很大变化,人自身也会发生很大变化。技术不只是我们可加以利用的东西,技术改变我们自身。有一些改变是明显的。我们习惯了GPS定位,我们的方位感就可能退化。等我们习惯了让电子设备来采集关于自己身体的数据,我们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很可能变得越来越迟钝。技术改变我们与世界相处的方式,随着与世界相处方式的改变,我们自己也在改变。

海德格尔就是这样看的,他说,技术是这个时代的存在天命,技术发展,你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技术仍将征服世界。是啊,人能够控制其他人,控制异端思想,唯独控制不了技术的发展。如果有一天,人类只享受结果,产生的结果的过程都交给人工智能去施行了,真到了心想事成那一天,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说,技术主宰了人。

AlphaGo战胜了李世石。有意思的不是人工智能赢了——这只是早晚的事儿。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AlphaGo的设计者并不知道它是靠什么理路赢下来的。我跟围棋高手下棋,不论他多高,我们两个都是在用同样的“围棋语言”思考。而AlphaGo依靠的根本不是我们的思维方式,而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思维方式——如果还叫它思维的话。

人们从各个角度思考人工智能,怎么提高人工智能的水平,人工智能会怎样改变我们的社会,改变我们自己,等等。我自己的兴趣则在另外一个方面。我更关心的是我们已有的东西,想要更恰当地理解我们已有的东西。比如,通过对人工智能的了解,更恰当地理解人类自己的智能。按现在流行的看法,人工智能的发展让我们看到,智能的本质是计算。我的看法正相反,通过围棋程序的发展,我们能够看得更加清楚,人类智能的本质并不是计算,而是对话,是互相理解。下棋是一种对话——围棋也叫“手谈”。实际上,人的所有智能都是一种对话,哪怕我是一个人在思考。我独自证明了费马大定理,最后一刻我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什么?我看到了过程与结论之间的联系。因此,我明白了,我也可以让别人明白。然而,我们并不知道在AlphaGo那里,过程和结论之间是个什么联系。在我看,这才是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的本质区别。

最后

《万物发明指南》从“举手击掌”(high five)的角度讨论了一下哲学的各种角度,非常有意思,可以稍微理解一下宗教和哲学的体系。

宗教哲学

关于存在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