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纳还能期待些什么呢?
2020-03-30
刚刚读完赫尔曼·黑塞的《悉达多》,加上之前的《德米安》,再看这本情感上一气呵成。
所谓的我,就是过去一切体验的总和。
1, 斯通纳没有出生在一个农家
如果他生在中产家是什么样子? 如果他生在富人家是什么样子? 如果他生在极度贫困家出生是什么样子?
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他的价值观有一项是:
人的善恶是天性,还是环境使然,存在决定意识?这是十九世纪后半叶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争论的焦点。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环境对人有影响,但不是决定性的影响。善恶是人的天性。在同样的环境下,一个人作何选择,这才是主要的。人属于社会,但并非全部属于社会。
不太认同这个观点,首先善恶是相对的,其次环境的影响在我看来要大于自身的天性。
2, 斯通纳没有被他父亲送去大学
他将会年复一年被这片土地压榨付出的代价,而它一如从前——更加贫瘠,也许,更加歉收。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的生活在毫无欢乐可言的劳作中延续着,他的意志崩溃了,他的心智麻木了。慢慢地,年复一年,土地将接纳他。慢慢地,潮湿和腐烂将侵扰那副盛放着他尸体的松木棺材,慢慢地,这些将触碰到他的肉体,最后将消蚀掉他最后的物质的痕迹。他将变成执拗的土地毫无意义的组成部分,而在很久以前,他就把自己献给土地了。
3, 斯通纳没有选修文学课
那么他就不会遇到阿切尔·斯隆,不会遇到这个人生中除父母外最大的贵人。他可能学会了农学回家种更多的土地,他可能有很多想说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他还将继续沉默下去。
4, 斯通纳没有选择当大学讲师
父亲终于在椅子里动弹了。斯通纳抬头看着。父母的脸正冲着他。斯通纳几乎要对着他们哭喊了。
“我不明白,”父亲说,他声音沙哑疲惫,“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想我对你尽了最大的能耐了,送你到这儿来。你妈和我已经为你尽了我们最大的力量。”
“如果你觉得应该待在这里,读你的书,那你就应该这样做。你妈和我能对付。”
母亲的脸正对着他,可是并没有看他。母亲的眼睛挤着闭着;她重重地喘着气,脸庞好像因为痛苦而扭曲着,她紧攥的拳头压在脸颊上。斯通纳惊奇地发觉母亲在哭泣,深情又默默地哭着,带着不怎么哭泣的人嫌丢脸和不好意思的表情。他又看了眼母亲,然后缓慢地站起身,走出客厅。他顺着老路踏上通向自己阁楼房间的那条狭窄的楼梯;他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睁大眼睛望着头顶的黑暗。
这两段是全书中最令人感动的地方。
他在这些课上寻找自己的解脱和满足,在这样的课上,他自己就是一个学生。他能够从中再次捡回自己第一天体会到的那种发现感,那时阿切尔·斯隆曾在课上对他说,他刹那间就变成另一个人,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自己。
5, 斯通纳去了战场
有两个人到达了这个选择的结果,也是斯通纳最好的两个朋友。戴夫·马斯特思死于战场,戈登·费奇回来后像个“正常人”一样,最终当上院长。
他曾经希望拥有友谊和友谊的亲密,这可能会让他在人类的竞争中支撑下去。他曾有两个朋友,一个他知道时已经无谓地死去,另一个此刻远远地退缩进生活的序列中
6, 斯通纳没有遇见伊迪丝
如果斯通纳没有去聚会就不会遇到他未来的妻子伊迪丝·伊莱恩·博斯特威克。伊迪丝是全书中最重要的人物,没有她作者的这本书要黯淡许多,很多人没法理解伊迪丝为什么婚后成了那个样子,斯纳通已经无法从他们一起的生活以及婚姻中为她找到任何意义。
但是书中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她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接受的教育:在自己的道路上会受到保护,免遭生活可能投向她的粗俗事件,而且除了气质优雅顺从地附属于这种保护,她没有别的应尽义务,因为她属于这样一种社会和经济阶层,对这个阶层而言,保护几乎是一种神圣的义务。她读过好几所私人女子学校,学习阅读和写作,做些简单的算术;闲暇的时候,还会被鼓励做些针线活儿,弹弹钢琴,画画油画,讨论些比较温馨的文学作品。她还接受些着装、举止仪态、淑女用语、道德修养方面的指点。
她的品德训练,无论在学校还是家庭,本质上都是保守的,要抑制欲念,而且抑制的几乎全跟性有关。而且,情欲都是间接的,不被认可的;因此性遍布她所受教育的其余每个部分,并从那个隐蔽、未可言及的道德力量中吸收着它的大部分养分。她知道,应该对自己的丈夫和家庭尽各种义务,并且必须要履行。
她的童年时代非常规矩,甚至在最寻常的家庭生活的某些时刻都是如此。父母彼此相敬如宾;伊迪丝从未看到过他们之间表达那种无论是生气,还是怜爱的自然流露的温馨。生气就是好几天客客气气不说话,怜爱就是一句彬彬有礼的倾心话。她是独生女,孤单就是人生最初的状态。
所以,她是怀着某种脆弱、偏女性化的艺术天赋长大的,日复一日,不曾有过任何生活必需的知识。她的针头很秀气,却不实用。她画些雾蒙蒙、轻薄的水彩;用弱不禁风但相当准确的手弹弹钢琴;可是她忽视了自己的身体功能,生活中没有一天曾经独处过,稍微关心下那个自我。她从来没有想过可能要对别人的幸福生活负责。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就像低沉不变的嗡嗡声;母亲监管很严,伊迪丝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就会在旁边坐上好几个小时看着她画画或者弹钢琴,好像两个人都没有别的正事可干。
十三岁的时候,伊迪丝完成了例行的性生理的转变,同时也完成了更不寻常的生理变化。在几个月的空当里,她差不多长高了一尺,身高快接近一个成年男子。她始终没有从身体的笨拙和令人尴尬、崭新的性态之间的关联中恢复过来。这些变化更加强化了某种天生的羞怯——在学校她总是跟同学保持着某种疏远的距离,在家里又没有人可倾诉,于是她越来越转向内在的自我。
正如一个轮回,伊迪丝和斯通纳走时和他说的那些话是发出帮助的请求,之后他们的孩子格蕾丝也正是借由一个同学试图走出这一切,可他们都失败了。书中不多的描述表示伊迪丝的母亲也有这样的潜质。
这段对伊迪丝母亲的描述很到位:
博斯特威克太太不太爱讲话,也不怎么直接谈论自己,但斯通纳很快就对她形成了一种看法。她属于某种类型的南方女人。属于某个古老而且气数悄然已尽的家庭,她是怀着这种信念长大的,这个家庭存在所必需的环境条件与它的品质并不相称。她接受的教导是追求那种状况的改善,但是这种改善从来都没有精确地指出来过。她跟霍勒斯·博斯特威克走进婚姻,满怀着内心根深蒂固的不满,即婚姻是她个人的一种职责;随着岁月流逝,这种不满和痛苦与日俱增,变得如此寻常和无所不在,已经没有特定的药物可以缓解了。她的声音单薄又高亢,始终带着某种绝望的调子,这赋予她说的每个词某种特殊的价值。
可这能怪她们自己吗?
7, 斯通纳没有和之后的系主任霍利斯·劳曼克思起冲突 霍利斯·劳曼克思在书中无疑是个有天分的“小人”,是斯通纳除了自己和伊迪丝外唯一的对手。
他讲起自己在俄亥俄度过的孤独童年,父亲是当地一个颇为成功的小商人。他仿佛换了个人,说到残疾促使他远离人群,说到早年的这种自惭形秽,既没有自己能理解的由头,也没有什么防御手段可以掌握。当他说到独自在房间度过的那些漫长的白天和夜晚,通过阅读来逃避扭曲的身体加给自己的限制,然后慢慢找到了一种自由感,这种感觉随着他对自由本质的理解的加深而越来越强烈。他说到这个时,斯通纳感觉有种不曾想到的亲近感,他知道,劳曼克思已经进入某种谈话状态,一种顿悟状态,从言语中领悟到、但难以再通过言辞传达出来的某种顿悟,这很像斯通纳本人曾经在阿切尔·斯隆教的课上有过的体验。劳曼克思早就达到了那种境界,而且是独自达到的,所以这种领悟更接近他自己而不是斯通纳内心的某个部分,可是在某种意义上,最终那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两个人很像,虽然谁都不愿彼此向对方承认,甚至对自己承认。
此后有二十多年,两个人谁也没有跟对方直接讲过话。这个是书中最逗的地方,劳曼克思其实也说不上有多坏。斯通没有遇到劳曼克思的话也许能更早当上教授,但是我认为影响不大。
8, 斯通纳没有遇见凯瑟琳
斯通纳在一定程度上说是幸运的,他在他不长的生命中遇得到一个真正相爱的人。
斯通纳还非常年轻的时候,认为爱情就是一种绝对的存在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如果一个人挺幸运的话,可能会找到入口的路径。成熟后,他又认为爱情是一种虚幻宗教的天堂,人们应该怀着有趣的怀疑态度凝视它,带着一种温柔、熟悉的轻蔑,一种难为情的怀旧感。如今,到了中年,他开始知道,爱情既不是一种优美状态,也非虚幻。他把爱情视为转化的人类行为,一种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一天接一天,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发现、修改的状态。
9, 斯通纳没有得癌症
这是唯一一个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事,他已经没什么可期待的了。
书中我最喜欢的却是戴夫·马斯特思。附其短暂一生的零星几句话:
一方面,你有工作能力,可是你又太懒,工作不够勤勉,达不到这个世界要你达到的程度。另一方面,你又并不那么懒惰,你又给世人一种印象,一种你很重要的感觉。你并不走运——真的不走运。从你的身上看不到升起的光环,你总是带着副迷茫的表情。在这个世界上,你总是处于成功的边缘,你会被自己的缺点毁掉。所以,你被选中,被挑出来;天意,它的幽默感经常让我觉得很有意思,老天已经把你从这个世界的大嘴里抓出来,安全地放在这儿,放在你的兄弟中间。
他仍然面带微笑,带着恶毒的冷嘲热讽的表情,转向斯通纳。“你也别想逃掉,我的朋友。真的别想。你是什么样的人?一个单纯的土地的孩子,像你对自己假装的那样?噢,不是。你也在弱者之列——你是个梦想家,一个更疯狂世界的疯子,我们中西部本土的堂吉诃德,但没有自己的桑乔,在蓝天下欢跳。你足够聪明——只是比我们共同的朋友聪明一点。但是你有这个瑕疵,那个顽疾。你觉得这里有某种东西,有某种东西值得去寻找。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你很快就会明白。你同样因为失败而与世隔绝;你不会跟这个世界拼搏。你会任由这个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来,你还躺在这里纳闷,到底做错了什么。因为你总是对这个世界有所期待,而它没有那个东西,它也不希望如此。棉花里的象虫,豆荚里的蠕虫,玉米里的穿孔虫。你无法面对它们,你又不会与它们搏斗;因为你太弱了,你又太固执了。你在这个世界没有安身之地。”
我们人生中的每个选择都在为最终的死亡形式做铺垫,毕竟,我们和斯通纳一样,还能期待些什么呢?
所以,当他在打造书房的时候,他打算定义的是他自己。当他为做书架打磨这些旧木板的时候,当他看着表面的粗糙消失,灰色的风雨侵蚀消失,露出基本的木质,最终露出花纹和质地华丽的纯粹时,他逐渐打造成形的是他自己,他要置于某种有序状态的是他自己,他想创造某种可能性的是他自己。
正如书中所说:他已经到了年岁的这种时刻:经常会想到,而且日益强烈,想到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简单得他都没有办法去面对。他发现自己有些迷茫,自己的生活是否值得过下去,是否有过生活。他认为,这是在某个时候所有人都会想的问题。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出现在他们心中时,是不是跟出现在自己心中时一样带着这种不具个人色彩的力量。这个问题随之会带来某种伤感,不过这是一种整体的伤感,他想跟自己或者他的特殊命运没有多大关系。他甚至都拿不准,这个问题蹦出来有着最显而易见的原因,是从他变化后的生活中蹦出来的。他相信,这个问题是这些年日积月累中来的,是从各种偶然事件和限制中来的,是从他开始对这些东西的领悟中来的。他从这种可能性中获取一种阴郁和具有讽刺意味的快感,这种可能性就是,他努力获得的小小学问启发自己达到了这样一种认识:从长远看,各种东西,甚至让他领悟到这点的这份学问,都是徒劳和一场空,而且最终要消解成一片他们撼动不了的虚无。
跟许多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一样,他被某种自己想来只有麻木的东西紧紧抓着,虽然他知道这种感觉里混杂着各种深沉、强烈的感情,乃至都不便承认,因为没法与它们共生。他觉得这是一种公共悲剧的力量,一种恐怖,一种如此无所不在的仇恨,连私人悲剧和个体不幸都被转移成另一种生存状态,而且被那种宏大强化了,这一切都在这种宏大中发生,感觉就像一个孤独的坟墓带来的冲击力可能会被周围巨大的荒凉衬托得更加突出。
我们能够期待的,只有我们亲手打造的自己。
再推荐一首歌,看的过程中一直听,七尾旅人『圏内の歌』。是我从去年开始一直喜欢的一个日本创作歌手。
可惜这首歌推荐给几个朋友后没有人喜欢。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