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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

2020-10-10


还有一天就结束了。

不对,准确地说还有21.5个小时就结束了。

他躺在被窝里第几十次计算着时间,现在是晚上8点整,明天早上7点出发去地里,下午5点半回来,还有21.5个小时就结束了。

吃完饭刷牙洗了脚就赶紧躺到了被窝里,爸爸妈妈家里没有洗澡的地方,所以只能忍受着身上的脏来睡觉,而这种忍受,在几年之前还没有出现。

身上因为玉米过敏痒得厉害,秋收的第二天晚上开始就醒来好多次,告诉自己不要挠,忍一忍就好了,可是半梦半醒之间一个声音说,这怎么忍得住,忍不住在小腿,胳膊和手背上挠了起来,可是越挠越痒。

他开始用劲挠,舒服了。他停了下来,刚开始有睡意,一股比刚才更剧烈的痒开始发作。他告诉自己,要忍受住,不然今天就没法睡了。可是不挠反而更清醒,痒一直刺激着他,从身体上的痒慢慢变成了精神上的痒,他放弃坚持了。

他知道皮肤会被挠破,然后结痂,没结痂的地方会长满密密麻麻的小疙瘩,整只手也会变得异常难看,去年持续了半个月才慢慢开始恢复。

他去年就和妈妈说过自己过敏的事情,可今年妈妈没有提起,可能已经忘了吧,这个家庭或者说他知道的大多数像他这样的农村家庭感情都粗糙,父母的任务是挣钱让孩子读书工作结婚生子,其他的都不是重要的问题。

半梦半醒之间,他想了很多事情。

季节

每年收玉米的时间是秋分,秋分一过,气温下降,土地变硬,玉米变黄,停止生长。

秋分过后是寒露,寒露过后是霜降。早上7点到地里的时候,太阳正开始升起,牵牛花开了满地,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进了玉米地的时候全身都沾满了露水,已经收割了玉米地结了一层霜,需要穿着棉袄在地里干活,直到9点太阳上来,整个人热起来才能把棉袄脱下。听说这个市里的一个靠北的县已经下雪了,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所以今年霜降提前了快一个月。

他第一天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下午4点了,爸爸开着三马子先拉回了一车玉米,地里还有一车没拉回来,他换了身衣服和鞋跟爸爸一起去地里,爸爸说不用了,今天先歇着吧,他说反正也没的干。

第二天正式开始干活,他早上6点多就得起床,他五姨从几十里外的村里也来帮忙,昨天本来就想来,但是昨天是中秋节得在家和家人团圆。五姨是老师,这几天也放假,每年都要来帮着收玉米,早上他吃了烧饼和疙瘩汤,去地里,先是爸爸种的小片儿荒,在一条干涸的水渠里,车开不进去,只能把玉米装到编织袋里,装满后从水渠里把玉米背出来,然后放到车上。非常累。中间要路过另一条小水渠,还要上一个一米高的小坡儿。

袋子非常重,他本来准备抱着前进,但是没走几步手就被压得疼,他把袋子放下来,弯着腰用劲儿把袋子扛到肩膀上,里面的玉米规则不均匀,突出来的玉米把肩膀压的疼。

他想起上大学的一年,前一天夜里下了雨,下完雨后车是进不了地里的,车会陷到泥里,或者会打滑,但是爸爸不想浪费时间,所以决定把车停到路边,全家把玉米同样装到袋子里,然后把袋子扛到路边,那是他第一次冲爸爸发火,他说你每袋都装这么满,谁能抗得动。

然后之后的每一年收玉米他和家里的关系都闹得很僵,今年让爸爸雇人,他来掏钱,毕竟雇人的钱只占他收入的一小部分,可是爸爸还是固执的要自己收将近三十亩的玉米。

爸爸一边说不着急一边准备下午把那块儿好几亩的地弄完,给大姨家的哥哥打电话,问他家的三马子用不用,不用的话可以爸爸和哥哥每人开一个三马子,这样就不用一直往回家跑了。大姨家的哥哥把三马子开来,帮着一起收玉米,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有他一起帮忙收玉米,可能天完全黑了大家也回不去。

铁路

接着他想起了这条铁路。

从他有记忆开始这条铁路就已经在这里了,最开始大多数都是拉煤的车,大多数从山西拉来的。

半夜火车会停下来,他村里的村民会扒火车,进行“铁道游击队”活动,把煤卸下来,装回自己家里,冬天烧,多余的卖给其他村民。直到有一年一个人从火车车厢里搬出来成箱的可口可乐的时候,警察找上门来把他判了三年刑,后来警察来抓了好几波儿人,人们这才消停下来。

也正是因为这条铁路,所以铁路旁边的农田里的秸秆禁止燃烧,从前人们处理秸秆大多数没人要的都是通过焚烧来解决,政府把北京雾霾的原因之一也归纳为农民焚烧秸秆。他不太理解,为什么从小烧到大的秸秆就一下子成了雾霾的主要凶手了,他小的时候只见过雾没见过霾,可这又能怎么办呢?几十年前农民把话语权写到一个小本上之后,话语权和他们再也没有了关系。

距离冬奥会已经不到500天,焚烧秸秆已经成了一件被明令且严令禁止的事情,有专门的人在监视,听一个人说政府动用了无人机甚至卫星来监控农民们的动向。他想了想如果这是真的话,自己每个月纳税几千块结果一部分用来监视自己,他经常觉得荒谬,可是这个世界却运转的很好,有病的一定是他自己。

有不远的村庄,政府会统一用机器把农民地里剩下的秸秆都处理掉。可在他所处的村庄,这同样是个没有动静的事情。所以农民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掉这样多的秸秆,他听到有几个人在悄悄商量,等过大年那几天,那群狗日的都放假了就没人管了,大年初一或者大年初二半夜悄悄点个火,谁都发现不了。

公路

一天下午回来的时候将近6点天已经快黑了,哥哥说下次4点半就得装车,5点半前必须走,因为哥哥有度数不高的近视眼,但是散光比较厉害,影响不大所以一般不带眼睛,所以到了晚上看东西就不清楚了,他在三马子车厢的玉米堆摘下了眼镜,远处的车灯变成了万花筒一般的,黄色的白色的五颜六色的,他知道天边挂着一轮圆月,八月十五刚过去没几天,月亮还很圆。

他还记得初中去收玉米,也是十一放假,当天也是个中秋节,当时他家还养着牛,天都已经黑了,他和爸爸在地里往车上收玉米秧子,妈妈打来好几个电话说赶紧回来吧,今天八月十五。

他反而当时甚至一直到后面的几年都觉得很骄傲,他能帮上家里的忙了,可是自从工作后,他却越来越厌恶这样的事情,他知道全家被这样的剥削了几十年,他痛恨爸爸妈妈的逆来顺受,他痛恨自己没法改变这样的事情。

终于远处没有万花筒了,三马子挂档,加速,终于过了公路。

这是一条连接了一个市和下辖的一个区中间的一条路,从前很窄,慢慢的越来越宽,如今已经是双向四车道的一条大马路了。

隔壁村子和路口修了红绿灯和天桥,而他在的村子,这件事从来没被提上过议程。

所以在这段公路上,死了很多人,大多是被来回的车撞死的,有乞丐,有小偷,有等着上学的女孩。

乞丐被发现撞死的时候,一条腿已经撞死他的那条车走过了好几个村子。

小偷被撞死前,是这个村子有名的小偷,偷的也是玉米,他家一条玉米都没种,但是最后家里居然有九千斤玉米,按他的说法,这是他在地里“溜”出来的。

近几年丢玉米的事情少了很多,大家吃饭的时候聊起这个事情,有的说因为偷玉米的的人要么老了,要么死了,要么得了病动不了了,他在心里想:你们一定在想坏人有坏报了吧。另一个人说:还不是因为玉米便宜,你要试试两块钱一斤,立马丢完。剩下的人不说话了。

这个村子离发电厂很近,所以经常有拉着煤的“前四后八”路过,这些车开的特别快,一方面时间就是金钱,一方面据说这样的大车频繁减速对刹车的零件有损害,而且这些大车都上了保险,一条人命一百万。

那个女孩在市里上学,学习很好,是班里的班长,已经提前被市里的一中录取了,第二年就要到这个学校最好的高中就读了,进了这个高中,也就半只脚踏进了大学。

可是这个女孩的另一只脚,永远没机会踏进大学了。当时女孩正在公路旁边的公交车路牌下等公交车,一边等公交一边低头玩儿手机。一辆大车失灵,直接冲着女孩的位置撞了过来。

入睡前

他在快睡着的时候听到外面还有妈妈扒玉米皮子的声音,只有窸窸窣窣的重复的扒皮子的声音,他能想象到扒皮子的场景,拿起一条玉米,在顶部有毛毛的地方或者露出玉米的地方向下一拽,然后另一只手顺着另一边把剩下的皮子拉下来,然后第一只手在玉米的根部用劲一掰,把玉米扔到放玉米的筐里,把皮子扔到另外一边。

妈妈还要这样扒玉米扒至少半个月,而这样的事情,已经循环了几十年。

他睡着了。

他做梦去参加一个不知道干什么的活动,在北京坐地铁好久到了地方,从最东边坐到了最西边,在梦里都感觉好久,到了一个大大楼,他还记着上楼的时候走的楼梯不是电梯,因为电梯的人太多了,到了目的地,活动组织者就念了一个名单,上面有他的名字,好像活动没什么意思,他还碰到了一个堂姐,其实他和堂姐已经好久没联系了。

出大楼准备回家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的面部在变形,特别不舒服。路过一面镜子的时候,他顺便照了照镜子,差点吓死,镜子里他的眼眶都变了形状,眼珠也变了形状,左边挤成了一条缝,右边变成了圆形,眼珠都快掉下来,另一边是黑洞洞的,非常恐怖,梦里吓得够呛,他后来醒来后想了想,他的造型和《哈利波特》里的穆迪教授特别像,是没及时喝药水的教授。

出了商场的门开始找医院,碰到一个人说你快去看看吧,他一边查地图一边问什么医院在附近,他当时在北京的东北角,查到了附近一个医院叫红提寺。后来他想了想可能是受到了王小波《红拂夜奔》和《万寿寺》的影响。

那个人还说这个医院特别好,北京三甲医院,能报销,而且距离只有1.3公里,走着也去了。他就赶紧跑着去,跑的时候居然开始下雨,他顾不上躲雨就一直跑,跑到医院后。需要先挂号,前面只有一个人,他就在那里等着排队。奇怪的是其他人看到他都不觉得奇怪,排到他的时候旁边那队有个大妈过来插队,他就和大妈吵架,吵得吵得不排队了去队伍后面接着吵架,吵完了重新看医院挂号窗口,人家说已经下班了。

梦醒了。

生气

他在回家的第二天就和爸爸妈妈生气了,捎带着和整个家都生气了,包括两条狗,六只猫,一群鸡。

中午吃饭的时候和爸爸生气,说早就让爸爸雇人了,你不雇,既然爸爸不听他的话,那他也不想听爸爸的话。

爸爸和妈妈让他下午别去了,他说不用你们管。

爸爸妈妈一直说不用他来干活,在家呆着看家就行了,可是怎么可能待在家里让已经年过六旬的爸爸妈妈去干活。他因为这种矛盾而痛苦。非常痛苦。

有一天中午回来,妈妈倒的洗脸洗手的水特别烫,他一下子生气了,整个头脑全是生气的元素,他决定不洗了,路过一个铁板凳的时候他想把铁板凳踢飞了来发泄自己的怒气,可铁板凳只是翻了个个儿,他重重得摔了下门回到自己屋里。妈妈慢慢走过来把铁凳子拿走,一边悄悄说,你不应该冲妈妈生气。

他也知道不应该冲妈妈生气,可是他不知道该冲谁生气,没有人是错的,可他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是他不知道该冲谁生气,他只能向他最亲近的人发火,他知道他再怎么发火,这个人也会宽容他。

这让他更难过了,难过得想哭。

可是他又低不下头来,之后的几天他只能持续生气,越来越生气,越来越沉默,沉默是他生气的最常用的方式。

最后他走的那天,妈妈给他提前摘好了枣,买好了葡萄,他说不拿,他本来想用更恶毒的方式来表达他的不满,比如说他把几百块钱甩给妈妈,说你们不是爱钱吗,我不要你们给我花钱。

他最后什么都没做。

他走的时候妈妈说骑着电动车送他到公路,他说不用你管我,妈妈说让妈妈送你吧,妈妈想送你,他不敢看妈妈的表情。

他别过头,不置可否,假装生着气,他不知道该冲谁生气。